丫妹,是我儿时在乡下的小伙伴。 丫妹似乎从来就没有玩过游戏。每次我和前村的根生在一起玩“过家家”或者“跳花船”的时候,她只是远远地看着,生怕被她娘看见,又要挨打了。 丫妹的娘其实也很苦。丫妹刚生下不久,他爹就摔断了腿。从此,田里地里,屋里屋外所有的活儿就全落到她娘的身上,一直把这个家撑了许多年。然而她娘的脾气,却越来越坏,加之丫妹又不是个男孩,便越发迁怒于她了。 丫妹自小生活在她娘的暴戾之中,脸上渐渐生成了一种惊恐呆滞的神情,并且终日背着一个比她更大的箩筐,远远地、闷声不响地做着各种活计。 丫妹没有上过学。我想她唯一认识的字,就是我那时教给她的那个“丫”字。她很高兴,拿树枝在地上反复地写了又写,还笑嘻嘻地说:“我的名字真是好玩,就象个光秃秃的树叉叉。”丫妹哪里知道,不久她就真的成了光秃秃的树叉叉。 我到城里去读书的第二年,乡下就有消息说,丫妹的娘又生下了个女儿,又怄又病,不到几个月便去世了。那年,丫妹才刚满十一岁。这个名字叫光秃秃的树叉叉的女孩字,等待她的命运将会是什么呢?
我回到乡下已经是五年以后,丫妹已长成了大姑娘,留着长长的辫子,只是人显得黄瘦些,背也微微有些驼。她起初对我很陌生,后来慢慢才知道,她是既羡慕我,又不敢亲近我。而对于根生,她更是如此。 我回去也见到根生了,他已大变摸样了:长得白白净净的,高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,好象状元一样。事实也确实如此,他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专学校,成了村子里难得的状元。 丫妹去河边挑水,总要路过根生家。每次走到根生家门口,听到院子里的低吟浅诵,她总是悄悄地放慢脚步,向那里边多瞄一眼,眼里顿时光彩了许多、秀气了许多。丫妹,我注意到黄瘦而木然的丫妹,脸上竟泛起难得的红晕。 然而,状元根生会注意到她么?这个乡下的、相貌平平的女孩子? 寒假之后,我又要到城里去上学了。临走的前一晚,我去看丫妹。那天晚上,我们偎依在一起,她的话特别多,她给我讲了一曲老戏,戏里说,有一个苦命的女子,后来嫁得了一个状元郎。 “是个读书人,又斯文,又体贴,她的命真好呀……”黑暗中,我听见她轻轻地说。屋后,山风吹着竹林子呜呜呜地响,我始终说不出一句话来。
又过了五年,我再次回到乡下的时候,丫妹已经成了我的堂嫂,并且刚生下一个女儿。 我看见她时,她正一边用脚踩着摇篮(乡下的摇篮是用脚踩着摇的,手可同时做事),一边弯着腰在“咚咚咚”地剁猪草。她头上的大辫子不见了,代之的是一头胡乱拢在脑后的髻子。她似乎已纯然一个农妇了。 我逗弄着婴儿,教她的小嘴发音“a—o—e—”。丫妹在旁边看着,许久,我忽而听到她深深地、深深地说: “我的孩子,一定要快快乐乐地长大,还要读书、写字、上大学……”
1992年 武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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