刚放下晚餐的杯盏,堂弟朱爱武从故乡仙桃来了电话:“大哥,二爷早几天算好了说今天是个好日子,我们把大伯的坟墓从沟东请到了沟西……”我看了一下日历,今天是2010年12月1日。大伯是指我的父亲朱德松。
去年春节时我回故乡与养育我的这块土地和亲人们小聚了几天。每次回去,祖先和父母的墓地是不能不去祭拜的。这次我回去感到处在沟东的父亲的墓地显得有些孤零,包括父亲的在内也不过三座,心里有些伤感。原本不是如此,村人老去后大多葬于此,十年前葬父亲时我记得这里密密麻麻的有近四十座,原来是前两年沟东扩路许多墓都移到了沟西,而我父亲的墓稍靠里,故没动。看到这环境,我想到父亲生前最喜欢热闹,便提出了移墓的意见,亲人们都表示同意,只是要按照家乡的风俗选择个好时辰。当时我和家人到沟西选了一块地方。沟西的坟墓不少,大多是从原沟东移来的,葬在这里正符合父亲的性格。
屈指算来父亲去世有十个年头了。
我常常萌生出想写他点什么,但因他在我思想里浮现的方方面面太多,似乎都该写、都有意义,反不知从何处着笔,故一直没能成篇。
这几天我的心绪有些安静,我把麻乱的思想理了理。我觉得父亲是个驼背,他的驼背给了我很多的爱,至今我还念念不忘,前辈们关于他驼背的故事我也听过不少,我想就写驼背的他吧!亦籍此文为写给父亲的十年祭。
父亲的驼背是留给我人生最深的第一个印象,我记得是在五岁时的一个春夜,我感冒了发高烧,父亲背我到一公里外的乡卫生所。因为夜较黑又没有灯照明,父亲仅凭着对路熟的印象,深一脚、浅一脚地上了路。中途要经过几处窄的田埂。在一段田埂上有一个新挖的约30厘米宽的豁口,父亲的脚踏空了,我和他一起摔在了路旁的麦地。父亲是一个乐观开怀的人,并没怨天尤人。爬起来后,拍了拍身上的坭土对我说:“寿儿,没摔坏吧!”我的乳名叫寿章,父母一般只叫前面的“寿”字,后缀一个“儿”,这也是我家乡大多数父母对儿女亲昵地叫法。我说:“没事,好像经这么一摔比先前清醒了一些。”我知道这是吓清醒的。父亲知道两边是酥软的麦地,摔不伤人。就幽默地说:“害得我在地里打了好几个滚!”因为他是个驼背,上身像个圆球,当然会打滚。父亲继续背着我前行。或许是夜寂静得可怕,父亲怕吓着我,就自个哼起了儿歌:“背背驮,斢酒喝,酒冷哒,我不喝,还是要我的背背驮……”父亲的背着实太驼,他的前胸差不多与地面平行。春夜有些寒凉,我在他的背上很想将整个身体贴到他的上背取暖,然而贴不到,他背上隆起的地方顶得我胸口实在难受。我说:“爸爸,你的背顶的我好难受!”父亲即放下我说:“寿儿,那我就抱你!”我在他的怀中犹如小袋鼠进了大袋鼠的肉袋,他前倾的胸散发出的热量,几乎都融进了我的身体。他的胸遮挡住了整个黑夜,也遮挡住了我对黑夜的恐惧。我直感到他的胸就是我的天、我的温床、我安全的港湾。此时的父亲突然没有了言语,夜又是格外的宁静,只听见他的脚步声与田野四周的虫鸣声合奏在一起。在我有生以来听过不少的优美音乐,我觉得这首合奏曲是人间最优美的合奏曲,是人生最淳美的爱的合奏曲。至今,我每每静下心来都还能清晰地听见。突然,觉得有几滴温暖的水落在了我的脸上。起先,我还以为是下雨了,细察后才知道这“雨”是从父亲的眼角里滑落下来的。我从他温暖的胸膛里抽出一只手来,用衣袖帮他擦泪水,没想到那泪水越擦越多,父亲索性把我的手塞回了胸口,又把我的头往胸口挪了挪,我的头离他的胸口更近了。我知道他是怕他的泪水惊吓我。或许是太累,也或许是他的胸膛太温馨,我在他的胸口入梦了,醒来时是在乡卫生院张其畅医生的那一针下。那时的那个夜晚我不明白那么坚强、豁达的父亲为什么会哭,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他哭。后来,我长大了才明白是我那句:“爸爸,你的背顶得我好疼!”的话触到了他伤痛的灵魂处。他在年轻时就因这个驼背自卑过、自杀过,就因为这驼背常遭人讥弄。尽管如此,他从没在人前落过一滴泪。那次落泪,他是太在乎儿子的感受了。我隐隐觉得那次父亲的思想很复杂。他是否在想在今后逐渐长大的儿子们身边,如何将驼背立于世人面前?是否担心自己驼背的形象会给儿子们今后带来虚面子上的尴尬?那次落泪,我想他这样的内心感受一定是主因。